来源｜南风窗
ID｜SouthReviews
愤怒依然在印度蔓延。
8月9日早上9点30分，印度加尔各答。在卡尔医学院附属医院三楼的研讨会大厅，人们发现了一具31岁女性的尸体。她是这所医院的一名初级医生，下体衣物被褪去，尸体上有多处擦伤、瘀青和暴力袭击的痕迹。
就在死亡前一天，受害者刚刚结束长达36个小时的轮班。她像往日一样从手机上订了外卖，和四名同事一起观看奥运转播。据称，同事们离开的时候，她一个人睡着了。
次日，一个名叫罗伊的33岁男子被捕。《印度时报》报道，医院监控发现，罗伊曾于9日凌晨4点走进研讨会大厅，并于40分钟后离开。在案发现场，警察还发现了一副可以与罗伊手机成功配对的蓝牙耳机。
对犯罪嫌疑人的逮捕与审讯并未平息印度社会的愤怒。13日起，印度各地医护人员陆续罢工。约30万名印度医护人员走上街头抗议，要求讨回公道并加强医院的安保措施。夜晚，女性手持火把走上街头，高呼“夺回夜晚”，要求印度当局对频发的针对女性的性侵和杀戮案件负责。
长久以来，夜幕降临以后，印度年轻女性是不敢独自外出的。因为性犯罪的猖獗，她们被迫把夜晚城市公共空间的使用权让给男性。但加尔各答的这起奸杀案，比以往还要让她们愤怒——这是一座大城市的中心区，一家政府经营的教学医院，女性只是如常完成工作，待在房间休息，竟然还是遭遇了残忍的迫害。
据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，2022年，印度平均每天报告86起性侵案。
印度，这个跃升成为全球第五大经济体的国度，性犯罪率为什么与日俱增、层出不穷？
这起奸杀案让人们得以窥见冰山的一角。男性嫌疑人长期以来针对女性的恶意、警方与医院当局对性侵案件的消极应对、伪装包庇——这些来自于印度社会与文化的系统性腐坏，共同造成了印度女性的危险处境。
01
加尔各答是印度仅次于孟买和德里的第三大城市。殖民统治期间，这座城市一直是印度近代教育、科学、文化和政治中心。恒河支流穿城而过，各色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伫立在河水西岸。
卡尔医学院附属医院便是加尔各答被英国殖民统治的遗产之一。它成立于1886年，是亚洲第一所私立医学院。印度独立以后，卡尔医学院附属医院被归入政府名下，成为一家公立教学医院。
在印度，医生是一份地位崇高的工作。种姓制度森严的社会中，医生是少数几个可以让贫困学生实现阶层上升的通道之一。每年，都有百万余名印度学生渴望被医学院录取、成为医生，获得丰厚的报酬、得到他人的尊重，让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摆脱贫困与卑微的处境。
被残忍杀害之前，那位女医生也曾怀着这样的期盼。
本案受害者出生于一个中下阶层家庭，父亲是一名裁缝。在印度，穷人倾向于让女儿早早结婚，亲戚和邻居对这位父亲说，你的女儿不可能成为医生，“但我女儿证明每个人都错了。”国际媒体报道中，他告诉来访记者。父亲用裁缝工作的微薄积蓄托起了女儿的医学梦想，女儿为此也付出了她可以做到的一切，拼命工作、拼命学习。
一家人的居所最近被重新装修过。大门外黄铜制成的铭牌上，写着女儿的名字。名字之前，骄傲添上了“博士”的头衔。
父亲依然不敢相信女儿在工作场所被杀害的事实。他在受访时强调：“医院应该是安全的。”
的确，这是案件发生中的最大谜团。犯罪嫌疑人罗伊，是怎么进入“安全”的医院的？
乔伊·罗伊，33岁，案发时是当地警察局的公民志愿者。“公民志愿者”是西孟加拉邦于2012年组建的一支队伍，旨在节日、竞选和灾害管理期间为警察提供协助。2019年，罗伊加入公民志愿者，被分配至加尔各答警察福利委员会，尔后被派往卡尔医学院附属医院维持秩序。
据印媒援引印度中央调查局信息，事发前一晚，8月8日，嫌疑人罗伊和朋友抵达医院，去看望另一名住院的朋友。晚上11点，他们离开医院，一边喝酒，一边准备前往位于加尔各答南部的红灯区。路上，他们猥亵了一名女孩。
抵达红灯区后，朋友和一名女人发生性关系，而罗伊在外边和女友通话，并向女友索要裸照。
凌晨4点，罗伊和朋友回到医院。4:03，人们从监控记录中看见，罗伊独自前往了三楼研讨会大厅附近的走廊，手中拎着一个加尔各答警方官员制服的头盔。受害者此时正在大厅睡觉。
凌晨4:37分，罗伊骑自行车离开医院。据信，受害者在凌晨4:15至4:40之间死亡。
犯罪后这一夜，罗伊是在加尔各答武装警察第四营的营地度过的，一名助理副督察接待了他。他反复饮酒、昏睡，直到8月10日在警察营地被捕，罗伊仍处于酒精影响下的不清醒状态。
这些事实的披露，随即引起轩然大波。它们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：高频的性犯罪威胁下，印度女性一直寄希望于向警察系统寻求庇佑，而殊不知，性侵犯和杀戮的威胁原来同样来自警察系统的内部。
02
罗伊结过四次婚。据印度媒体报道，罗伊的邻居们说，他经常深夜酒醉归家，而其中三任妻子就是因他频发的虐待行径而离去的。罗伊其中一任妻子的母亲声称，罗伊曾经致使她的女儿流产，并对女儿实施了暴力。
被逮捕后，印度中央调查局在罗伊德手机中发现了大量色情视频，这促使他们对罗伊进行了心理评估。
评估结果称，罗伊是个“变态和严重的色情成瘾者，具有动物般的本能”。
不过，这些事实并不意味着罗伊是个精神异常的极端特例。印度社会普遍的性别暴力文化之下，“罗伊”并非少数的边缘群体。
英国慈善组织汤森路透基金会于2018年调查访问全球548名性别领域专家，请他们评估联合国193个会员国中对女性来说最危险的国家。结果公布，印度名列第一。紧随其后的两个国家，分别是饱受战乱的阿富汗和叙利亚。而2011年汤森路透基金会组织的同主题调查中，印度尚且是第四名。
作为全球第五大经济体、制造业大国，印度的女性地位却与日俱下，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趋势。2022年，印度警方记录在册的强奸案31516起，比2021年增加了20%。
2012年，印度首都德里，一名23岁的学生和朋友看完电影回家，在一辆私营的公交车上遭到五名男子的性侵与袭击。罪犯用铁棒捅她的下体，把肠子拽出来，随即把她扔下了公交车。
这桩残忍的“黑公交案”在当年引起全印度以至于全球的空前轰动。人们抗议、游行，向法律和警察系统声讨正义。印度在此之后出台了新的立法，将强奸犯的刑期增加了一倍，达20年。
七年过去，“加尔各答女医生奸杀案”再次让全社会震怒。延长的刑期并未对性犯罪起到震慑的效果，相反，性犯罪与日俱增，恶性案件愈发频繁地见诸报端，一些印度的女性权益支持者甚至一度感觉疲惫和绝望。
法律都无法撼动的，是印度社会根深蒂固的系统弊病。
在纪录片《印度的女儿》的镜头中，“黑公交案”的被告辩护律师向人们主张，女人就不应该“像食物一样出现在街上”。他说：“女孩就像钻石一样，如果你把钻石摆在街上，就别怪狗会把她叼走。”
律师同样是受人尊敬的职业，是印度社会的中上阶层。但一位“受人尊敬”的律师，在接受纪录片采访竟然振振有词：“一个女人在男人的眼里就是‘性’。我们有最棒的文化，在我们的文化里，是没有女人的位置的。”在他的言语中，清晰可见一种盘踞在印度主流男性之中的性别集体意识。
今年8月，据印媒报道，印度一家选举权利机构发布报告称，他们审查了2019年至2024年选举期间现任中央及各邦议员的4693份宣誓书，发现其中16名中央议员和135名各邦议员曾经涉嫌针对妇女实施的犯罪。16名议员依据《印度刑法典》被宣告涉嫌强奸，其中甚至包括对同一受害者的重复犯罪。
如全印度进步妇女协会秘书Kavita Krishnan所说：“印度有一个积极投资于强奸文化的政府。”
纪录片《印度的女儿》讲述，印度监狱中，曾有一个罪犯犯下过200起强奸案，却只有12起被最终判刑——从这个惊人的比例中，可以看见印度执法体系对性犯罪的推诿与包庇。
这种包庇同样发生在了加尔各答女医生奸杀案中。案件发生之初，医院当局曾与警方齐心协力伪装案件的真实性质。就在受害者死亡当日的上午11点，受害者父母接到医院助理主管的来电，被告知女儿身体不适。
二十分钟后，助理主管再次来电，称他们的女儿“死于自杀”。
03
夜色中，浩荡的人群向前行进。8月15日，印度独立日，数千名妇女手持燃烧的火把，在西孟加拉邦黑暗的街道上呼喊：“夺回夜晚。”这个口号最初起源于1977年的英国，旨在抗议针对妇女的暴力，夺回女性可以在夜间自由行走在城市公共空间的权利。
医生也加入了抗议的人群之中。印度住院医师协会呼吁，全国医院从12日开始暂停选择性的医疗服务。次日，据印媒援引加尔各答官员消息，该地区几乎所有公立医院的急诊业务都处于停滞状态。
17日，印度全国执业医生再次举行了为期24小时的罢工活动。截至29日，印度全国各地此起彼伏的抗议浪潮依然盘踞在印度媒体的新闻头条。
据报道，印度住院医师协会一位负责人如此阐述他们的主张：“在我们国家，女性在医疗行业中占多数，我们一次次要求保证她们的安全。”
过去十几年，印度的经济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经济发展给一部分印度女性创造了就业机会。经济独立的契机给她们的生活带去新的期望、新的选择。
矛盾恰恰是从中爆发的。在印度，对女性角色的传统定义与反殖民主义紧密纠缠在一起，印度女性之所以被困在家中，是因为她们被迫背负着一种所谓的“民族主义责任”。
日内瓦大学社会史学教授尤瑟夫·凯西斯在《资本之都》中写道，从十九世纪开始，印度男性和女性的性别角色迎来了分化。英国殖民统治给印度带去剧烈的变化，从事各种工作的男性必须放弃印度的本土传统，屈从于英国的法律、语言、着装、技术和社会习俗。
挤压之下，维护民族主义的“责任”便落在了女性肩上。
在印度人看来，女性承担着保持印度本土文化纯正性的“崇高使命”。她们必须与已经“腐化”的公共领域界别开来，让家庭成为印度人最后纯净的精神堡垒，“以抵御外来者对灵魂的殖民”。
印度独立以后，主流民族主义话语依然对西方价值观十分警惕。《南亚发展期刊》的一篇研究指出，在印度人看来，“如果印度女性被西方文化的个人主义腐蚀，这些腐蚀可能会反过来影响家庭和国家，威胁印度的集体身份”。
基于这种逻辑，“黑公交案”的辩护律师会对着镜头如此指责被虐待和奸杀的受害者：“是她们不遵守印度文化，受了西方电影的影响，以为自己可以像电影中一样。”
可笑的是，他口中所谓“像西方电影中一样”的生活，却只是在首都城市和朋友乘坐晚上八点的公交车回家而已。
被如此扭曲的民族主义话语蒙蔽的印度人需要反思，究竟“女性的自由独立”是西方个人主义的侵袭，还是“对女性的性化”是印度传统文化之于现代人类社会的异常。
哪怕基于现实利益考虑，在这个渴望迎来经济腾飞的国家，如果其中一半人口直至今日依然无法拥有夜晚外出行动的自由，任何划定的发展目标都会沦落成幻想。
8月25日，印度总理莫迪首次公开回应加尔各答女医生奸杀案。印度《经济时报》报道，他说：“我想告诉这个国家每个政府和邦政府，针对妇女的犯罪不可饶恕。无论谁有罪，都不该被放过，无论谁以任何形式支持他们，都应该承担后果。”
莫迪称，印度政府对妇女的权益保护持认真态度，新法律会向那些对妇女实施犯罪的人处以最严厉的惩罚。
假使莫迪的表态可以严格落地，印度将迎来一次颠覆性的变化。这种变化会是系统性的、全局性的，需要全印度上下齐心的觉悟。只是，在一个积弊已久的国度，“彻底改变的决心”大约是最难达成的共识。
